巫與舞帝王將相篇(28)

文:王慶之

宋朝樂舞的大花園裡,迎風搖曳著第五朵奇葩——宋詞。

這種新式詩歌體可以合樂歌唱,因此和音樂舞蹈產生了密不可分的關係,並將宋朝樂舞推上一個更高的山峰。

和唐詩並稱「二絕」的宋詞,別名「詩餘」、「長短句」、「樂府」、「倚聲」、「樂章」、「琴趣」……,承襲於漢魏樂府、萌芽於隋、成長於唐、開展於五代、煥發於兩宋,熏染於西域。最大特色是句子長短不齊,新奇巧妙又有意趣,和著音樂歌唱時,更顯活潑典雅、韻味無窮,故而極受宋人鍾愛,又適逢大環境配合良好︰社會安定富裕、大城相繼出現、中產階級興起、皇帝賣力倡導、貴族貪酒戀花、民眾安於逸樂……,促使舞台、歌榭、藝場、伎坊在各地雨後春筍般湧現,對新曲新舞的需求日益迫切,大量宋詞便應運而生,

《全宋詞》中的詞人高達一千三百多家,作品有一萬九千九百餘首,因詞風不同,大致分為兩派︰婉約派,代表人物是柳永、張先、晏殊、晏幾道、歐陽修、秦觀、賀鑄、周邦?、李清照(女)、李煜、姜夔;豪放派,代表人物是范仲淹、蘇軾、蘇轍、王安石、辛棄疾,李綱、陳與義、葉夢得、陸游、陳亮。

這些作品中,有許多專門描寫樂舞的詞,一種是文人與歌伎酬酢之作,比較隨興,如?時龍的《虞美人》︰「捲簾人出身如燕,燭底粉妝明豔。羯鼓初催按六么。無限春嬌都上、舞裙腰」,寫的是《六么》舞;賀鑄的《胡旋舞》︰「掌上香羅六寸弓。雍容胡旋一盤中。目成心許兩匆匆。」寫的是《胡旋舞》。借著這些詞句,後人得以窺見當時流行的舞蹈風貌;另一種是專為特定樂舞而作,比較嚴謹繁複,如史浩(西元1106∼1194年)為《漁父舞》、《採蓮》、《採蓮舞》、《太清舞》、《柘枝舞》、《花舞》、《劍舞》等七部大曲編寫的樂舞。

現在,以《花舞》為例,扼要說明其概況︰

全舞分為十段,分別歌誦牡丹、瑞香、丁香、春蘭、薔薇、酴醾(ㄊㄨˊㄇㄧˊ)、荷花、秋香、菊花、梅花等十種花卉。節目一開始,主持人說明主題是「詠花」,緊跟著拿花的舞群連袂上場,先表演第一段「牡丹」,依序唸詩詞、唱歌、跳舞、更替道具——花瓶、勸客吃果飲酒,又唱一首歌、跳一隻舞,第一段至此結束,輪第二段「瑞香」上場。

這隻舞蹈中,各段唱的曲牌相同——《蝶戀花》,但在歌詞、道具和舞蹈上略作變化,讓人產生「柳暗花明又一村」的驚喜。全舞人美花嬌、歌柔舞妙,觀眾已經感覺極為享受,當他們再聽到一連串的讚美、祝福︰「貴客之名從此有。多謝風流,飛馭陪尊酒。持此一卮(ㄓ,酒)同勸後。願花長在人長壽。」想不飄然若仙,也難囉!

《花舞》、《漁父舞》、《採蓮》等大型隊舞經常在宮中演出,尤其是春節、中秋、帝壽三大宴會,輕歌妙舞絕不可缺,御前表演的十九個節目中,有十六個是歌舞。

宋朝帝王多音樂才子,除了常親作御詞、命文臣填詞外,還會在宮廷宴會中,命文人即席做新詞來應一應當下景色,以增加歡愉氣氛。只要熱烘烘的詞一出爐,樂隊馬上拿去演奏、宮伎隨之表演歌舞,皇帝和諸臣在旁欣賞,愜意之極。

御前應詔作詞,本是一種榮譽,然而翰林學士王觀(西元1035年-1100年)卻因此丟了官。

王觀的詞做得極好,代表作《卜算子》聞名遐邇︰「水是眼波橫,山是眉峰聚。欲問行人去哪邊,眉眼盈盈處。 才始送春歸,又送君歸去。若到江南趕上春,千萬和春住。」有才如此,那是甚麼地方出了毛病?原來他在《清平樂•黃金殿裡》把皇帝私生活說得太露骨︰「黃金殿裡,燭影雙龍戲。勸得官家真個醉,進酒猶呼萬歲。 折旋舞徹《伊州》。君恩與整搔頭。一夜御前宣往,六宮多少人愁。」詞裡的皇帝接受一位嬪妃嬌媚地獻酒及祝福萬歲,禁不住美人似水柔情,一杯又一杯地飲酒入喉。醉眼矇矓中,看見美人跳起熱情活潑的《伊州》舞,撩撥得他意亂情迷,不僅親手幫美人整理髮上玉簪,還讓她當晚留宿侍寢。其它數千名?女看她獨受皇恩,只能愁眉不展、自嘆命薄了。

高太后一聽完全詞,大怒!認為王觀把神宗寫得太輕佻,壞了皇帝應有的莊嚴形象,第二天就把他免職。丟了烏紗帽的王觀,倒也豁達,此後就以「逐客」自稱,也隱含對皇家小鼻子小眼睛的嘲諷意味。

宋詞名家輩出,最受時人喜愛的一位,當屬柳永(西元987年∼1053年),因他排行第七,又叫柳七。

不論是都市繁華、男女相思、山川壯麗、遊子鄉愁、古事感懷,還是歌妓舞女、小民生活,柳永都能寫得曲折婉轉、清新秀麗,更由於用詞不避俚語俗言,淺白易懂,所以上自皇帝宰相,下至平民百姓、和尚道士,甚至北方的西夏國人,都愛讀他的詞。金國海陵王完顏亮讀罷他的《望海潮》︰「東南形勝,三吳都會,錢塘自古繁華。?柳畫橋,風簾翠幕,?差(ㄘㄣ ㄘ)十萬人家。雲樹繞堤沙。怒濤捲霜雪,天塹(ㄑㄧㄢˋ)無涯。市列珠璣,戶盈羅綺,競豪奢。 重湖?巘(ㄧㄢˇ)清嘉。有三秋桂子,十里荷花。羌管弄晴,菱歌泛夜,嬉嬉釣叟蓮娃。千騎擁高牙。乘醉聽簫鼓,吟賞?霞。異日圖將好景,歸去鳳池誇。」對杭州美景驚羨不已,決心將它據為己有,隔年,便以六十萬大軍南下攻宋。柳永詞的魅力何其大啊!

柳永的詞能影響這麼多人、這麼多地方,還有一個重要因素——歌伎的推波助瀾。

南宋文學家葉夢得在《避暑錄話》裡記載︰教坊樂工每次獲得新腔,必去求柳永填詞,這「樂工」裡包含了歌伎。皇家新聲當然倍受朝野矚目,人人傳唱的結果,「凡有井水飲處,即能歌柳詞」。此外,民間歌伎眾多、競?激烈,人人希望自己是絕妙好詞的第一個傳播者,既能以此為榮且能向他人誇耀。柳永大半生在紅粉青樓裡度過,和眾伎非常熟,常被索求新詞。一得到柳詞,伎女們便如獲至寶,得意非凡地四處演唱,柳永名聲因而越來越響亮,後來他也以「白衣卿相」自詡,意思是「我雖然是一個平民,但跟大官們同樣地舉足輕重。」其實他不僅名重當時,還流芳千古,歷史地位比許多時過名滅的卿相高得太多了。

文人中,不只柳永和歌伎們來往密切,其它人在青樓裡也多有紅粉知己,例如周邦彥與李師師、蘇東坡與琴操。這些女子因為職業需求,成了詞人寫作的主要推手及傳播者,同時也影響到宋詞的發展方向。

宋朝時,女歌者比男歌者受歡迎,著名的女歌手有李師師、徐婆惜、封宜奴、孫三四……。南宋王炎《?溪詩餘自序》認為「只有女性的歌喉才能傳出詞特有的低回要眇韻味。」這些女歌者容顏豔麗、身材窈窕、聲音清潤、舞姿曼麗。詞人對她們的才貌讚不絕口,如柳永的「促拍盡隨紅袖舉,風柳腰身。」劉子瑩的「梨園歌舞足風流,美酒如刀解斷愁。」晏幾道的「舞低楊柳樓心月,歌盡桃花扇底風。」傅大詢的「玉人清唱,舞袖低回雪。」郭應祥的「津津眉宇笑生春。清歌妙舞兩無倫。」等都是。

歌伎演唱的舞台通常有三處:朝庭和官署大合樂、官僚士大夫家庭宴樂、酒肆歌樓客前。只要經過她們演唱,傳播效果宛如岑參(ㄘㄣˊㄕㄣ)名句︰「忽如一夜春風來,千樹萬樹梨花開。」作者便能迅速名聞宇內。所以文人每有新作品,常會先拿給歌伎試唱,一方面想借她們的檀口,讓名聲散佈出去,一方面想借助她們的專業意見,把歌詞修改得更完善。由於女歌者適宜唱柔美的曲調,所以婉約派比豪放派盛行。

才子和歌伎間的頻繁來往,留下許多風流軼事,其中以周邦?和李師師的事蹟最為有趣,因為兩人之間還夾雜著一位了不得的人物——皇帝宋徽宗。故事有好幾個版本,其中一個這樣說︰

京城花魁李師師才貌雙全、冠絕群芳,無人不想一親芳澤,連皇帝也常偷偷摸摸地出宮跟她約會,但她獨厚文人,尤其青睞周邦彥。

一天,徽宗微服到李師師家,碰巧周邦?也在,聽說皇帝來了,百忙中無處可藏,只好鑽到床底下暫避。徽宗並不知道床下有人,喜孜孜地拿出一顆剛進貢的鮮橙給佳人品嘗,兩人嘗完鮮果,說笑一回後,徽宗說要回宮,師師挽留他:「現已三更,馬滑霜濃,龍體要緊。」但徽宗還是走了。

周邦彥在床下把這段對話聽得清清楚楚,不多時填成一闋(ㄑㄩㄝˋ)《少年遊》:「并刀如水,吳鹽勝雪,纖指破新橙。錦幃初溫,獸香不斷,相對坐調箏。 低聲問:向誰行宿?城上已三更,馬滑霜濃,不如休去,直是少人行。」僅用五十一字,就把兩人感情刻畫得纏綿悱惻︰「并州刀明亮如水,吳地鹽潔白勝雪,纖細手指剖開新熟的甜橙。拉開華麗的帳幕,屋裡漸漸溫暖,獸頭香爐散發出裊裊香煙,面對面地坐在一起調弄箏弦。 佳人柔柔地問,今夜在什麼地方留宿呀?城頭已敲三更,外面霜重,馬蹄會打滑,不如留下吧!更何況街頭已經沒有人行走了。」

誰知有一次李師師忘情,把這首詞在宋徽宗面前唱了出來,徽宗驚問是誰寫的?師師隨口說是周邦彥,徽宗臉色驟變,不久就找借口把周邦彥貶出汴京。

宋詞流傳至今的非常多,但唱腔幾已失傳,目前可見的,只有南宋初年姜夔寫的十七首樂譜,其中十四首是他的「自度曲」——不依舊譜而自作的新曲,包括《暗香》、《疏影》、《湘月》、《緬懷》、《春興》、《憶舊》,他在詞旁用工尺譜(尺,音ㄔㄜˇ,因工、尺二音用得最多而得名)說明唱腔,經現代民族音樂學者楊蔭瀏 (西元1899∼1984年)將古譜轉換成現代樂譜,我們才有幸聽到了千古遺韻。姜夔還有一首用「減字譜」註解的琴歌《古怨》傳世。這兩者對中華文化的保存,都功不可沒。

今天河南省的開封市及其附近地區,正是北宋國都開封城舊地,保留著眾多宋朝文化藝術。近年來,開封市努力探索、研究、推廣宋詞樂舞,並在2011年將它列入「河南省開封市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」。西元2007年,一齣六幕四場、七百名演員參與的大型宋詞樂舞《大宋?東京夢華》在開封市清明上河園實景水上演出,由《序.虞美人》、《醉東風》、《蝶戀花》、《齊天樂》、《滿江紅》、《尾聲.水調歌頭》等曲子串聯起主要劇情。

於是,大宋王朝的興盛、國都汴京的奢華、春天踏青的閒適、水上交通的繁忙、市井買賣的熱絡、衛國將士的忠勇、柳永愛情的淒楚、民間習俗的風情、未來生活的祈求……,都在這些美麗的宋詞宋舞中一一展現,如詩如畫、美不勝收。

---(待 續)---